你可能听说过“论文工厂”（paper mills），也许也见识过“学位工厂”“代写机构”这些在学术界屡见不鲜的现象。但你听说过“专利工厂”（patent mills）吗？它们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科技公司那样开发发明、提交专利，而是以贩卖“挂名发明人”或“专利共有人”的名额为主营业务，将知识产权注册变成一种“学术晋升快捷通道”。
在一些国家，尤其是那些实行量化考核、强调科研产出指标的高等教育体系中，专利早已被纳入职称评审和高校排名体系，并常常拥有比发表论文更高的加分权重。正因为如此，“有专利”本身就成为一种有价值的“学术资产”。而当制度并不细究这些专利是否具有实际技术含量，仅仅关注“是否注册成功”，一条新的造假路径便悄然形成：通过低门槛、低成本、无需实质审查的“外观设计注册”批量制造“专利成果”，再将这些成果打包出售给有需求的研究人员，以换取积分、晋升机会、机构排名提升。
听上去像是某种边缘操作？但它并不罕见。社交平台上，有不少中介明码标价售卖“设计专利”的署名位置，宣称“申请后一周内拿证”、“可用于高校评审”、“支持排名积分”。有些设计甚至内容重复、图像雷同、名称夸张，什么“AI驱动的癌症检测手套”、“智能语音控制垃圾桶”，仿佛科技小说，却无需功能验证，只需图像和描述即可注册通过。
当知识产权的制度初衷被用来装点履历、获取学术头衔时，我们不仅要反思的是制度漏洞，更该警惕这种“正规注册、非正规使用”的灰色产业，正在逐步侵蚀学术公信力的根基。
一场被忽视的教育诚信危机
在全球高等教育体系日益强调创新与产出的时代，知识产权（IP）正被纳入高校教师评价体系之中，被视为衡量科研能力的重要指标。然而，一项最近的研究揭示：在看似合法的制度背后，正在悄然滋生一类新的学术操控现象——“专利工厂”（patent mills）。它们以注册外观设计的方式快速生成大量“专利”，被部分学者用于操纵学术声誉、争取职称晋升或科研排名加分。
所谓“专利工厂”，究竟运作如何？
根据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Educational Integrity 期刊上的这项实证研究，研究者在社交平台（如Facebook、Telegram、WhatsApp）上发现了大量面向印度学者的广告，出售“英国设计专利”发明人名额，价格低至3,500印度卢比（约40欧元）。这些所谓“专利”实为英国的 registered designs（注册外观设计），不同于技术专利，它们无需通过新颖性审查，仅需满足基本格式要求即可注册，平均审批时间仅为11天。
研究团队追踪了两个主要中介机构（化名为Firm A和Firm E），发现它们在2023年初开始大规模提交外观设计申请，仅一年内提交的设计数量达到近2000件，几乎全部归属于印度学者。设计的标题五花八门，诸如“智能垃圾桶”“AI驱动的顾客推荐装置”“癌症检测手环”，内容大多空泛、技术上缺乏可验证性。部分设计甚至被发现重复使用同一图片，仅更换标题与署名人信息，以便出售给不同客户。
更严重的是，这些中介不仅提供“发明人挂名”服务，还兼售论文代写、书籍署名、会议发表等学术服务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教育欺诈产业链。正如研究指出的那样，“专利工厂”与“论文工厂”“学位工厂”“代写机构”一样，实质上都是全球教育诚信危机的不同表现形式。
专利工厂得以存在的根源
为何这一行为在印度尤为盛行？原因在于学术评价机制与行政指标的重叠使用。
根据印度高等教育委员会（UGC）2018年发布的教师晋升评估标准，学者发表一篇UGC-CARE收录的论文可获得8分，而拥有一项“国际专利”则可获得10分。此外，机构在国家高校排名（NIRF）中也可因专利数量加分。这种以“积分”推动科研的体系设计，客观上为“挂名专利”提供了巨大的需求市场。
来自Le Point 的调查也指出，在学者评估、晋升与机构排名都与“专利数量”直接挂钩的制度下，注册成本低、周期短的“设计注册”成为绕过创新与技术门槛的捷径。而由于“英国设计专利”这一说法模糊、带有误导性，一般公众与高校行政系统难以甄别其真实法律与技术内涵。
不仅仅是道德问题
这类行为虽然在形式上符合法律规定（即真实注册完成），但其所带来的风险与负面影响不容忽视：
- 科研评价系统失真：以“专利数”为量化依据的学术评价机制被人为操纵，真正具备创新性和科研价值的专利被淹没在低质作品中。
- 加剧不公平竞争：具备资源的个体或团队可以通过购买名额获得学术“成果”，侵蚀了努力从事真实科研人员的晋升机会。
- 滥用知识产权制度：外观设计注册原本用于鼓励工业美学创新，如今却成为廉价“挂名工具”，干扰知识产权系统的正常运行。
- 存在潜在法律与伦理风险：虽然设计注册不审查新颖性，但误导性标题和夸张功能描述可能引发侵权纠纷或被用于恶意索赔。
更令人担忧的是，这些机构甚至出现冒用他人公司注册名义提交申请的现象，可能涉及更深层次的身份欺诈和法律风险。
如何应对？干预建议与制度反思
要有效遏制“专利工厂”现象，仅靠揭露其操作方式远远不够，更关键的，是正视其背后的制度性诱因。当知识产权被纳入高校晋升与评价体系之中，却缺乏对其真实性与技术含量的甄别时，某种程度上就为这类投机行为预设了可操作的空间。因此，首要之策，是从源头上减少对这类低门槛知识产权的制度激励。
学术管理部门应明确划定知识产权的评价标准，特别是区分真正的技术专利与外观设计、版权登记等形式上的注册成果。目前许多高校和排名体系中，将“国际专利”的数量作为重要加分项，却未细化其类型与技术含量要求，这种模糊定义正好为“专利工厂”提供了空间。倘若能够清晰规定只有经过严格审查、具备可验证技术内容的专利，才能计入个人评价体系，将直接削弱虚假注册的吸引力。
与此同时，知识产权注册机构也应承担起相应责任。虽然某些注册类别在制度上并不要求实质审查，但面对明显成规模的、非正常的申请模式时，应具备一定的识别与干预能力。例如，当同一代理机构在极短时间内提交大量结构相似、图像重复、命名夸张的设计申请，注册系统应能够识别其异常性，并触发进一步的人工复核或延迟程序。这种机制并非打击注册自由，而是保护系统本身的声誉与公正性。
此外，对教育机构而言，反思的方向不仅仅在于指标设定，还包括评价文化的再构建。当“产出可量化”成为最主要的晋升依据，必然诱导部分研究者以挂名、代写等方式制造“成果”。只有当学术社区重新重视科研质量、创新深度与实际贡献，将评审机制从形式主义中抽离出来，才能真正减少对“快捷路径”的依赖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一问题提醒我们，任何以数量作为单一导向的评价体系，都有可能在不经意间被操纵或利用。不论是论文数量、被引频次，还是专利注册、项目立项，只要成为决定学术命运的关键筹码，就必须接受制度性的审查与校正。应对“专利工厂”，不是堵一个漏洞，而是为科研生态补上一道被忽视的防线。
